梅边小记:“我谈梅兰芳先生琐事不过是花边新闻而已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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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5年梅兰芳偕梅剧团到苏联访问,在莫斯科、列宁格勒两地义演,同来的戏剧界有余上沅、张彭春两教授,银行家吴震修之子某也同来转道去欧洲留学并做梅的伴侣,不久他就去法国留学了。剩下余、张和我经常在梅先生所住都城饭店与他作伴。实际上我当了一名通事和联络员。有些都记在我那篇《忆梅兰芳》文中,就不再重复。我想谈谈梅的身边琐事充其量不过是花边新闻而已。为了纪念梅先生九十诞辰,不惜拈笔写来,名曰梅边琐事,其不登大雅之堂,也非传记。可惜当时合拍照片全部遗失,无法使图文并茂了。
1950年代前后和他几次聚会也附记在这里。可那时和我们一道的许源来竟不幸在“文革”中被折磨致死。幸而年高八十岁的姬传老人当健在,而且撰笔为梅写《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》已出版了。我这些散记,作为补白也可。拉杂写来,也算一种随感录吧。因只凭我记忆写的,可能会有出入和舛误,好在梅门友好弟子甚多,可以加以订正。先此抱拳并非乞讨哀告盘缠,读者鉴之,是幸。
梅兰芳与许姬传、许源来
跟梅兰芳同去苏联的两位一余一张,都是名教授。余先生湖北人,温文儒雅,张彭春先生身高一米九,一口天津味的京白,见到来访记者口似悬河。大概同名小生德琚如相差不多,俗话说长得一副另脸。张后来到联合国供职,又出任国民党驻外大使。他慷爽,神气也和乃兄张伯苓相像。总而言之,行走如风,一进门就有点叫板先声夺人的不凡气势,这方面与余上沅先生成了对比,一个温醇,一个豪迈。梅边有两员大将算是左辅右弼了吧。张先生好用洋人名言,特别是戏剧权威萧伯纳、易卜生等话语常挂口边,他讲的是英文,当然以用英美典故时候为多了。他拉我陪他上街购物,都恭维我的鉴别趣味taste特佳,真“咯儿”(天津话)。
余上沅
梅兰芳在美国与张彭春、杨秀
由于张先生谈锋健,每次散戏梅卸装、整容后先吃夜宵,多半是叫到房间里吃的。有一次梅先生特别高兴要到楼下餐厅吃,我陪他们到了餐厅点了菜,这时食客(住客)中有人发现了梅先生,有好多人从桌上就起,有的女士们还站在椅子上鼓掌欢呼,梅只好起身答谢,而欢呼声和掌声延续了好多分钟,连服务员都停下来不上菜在旁看热闹。可见梅先生影响之大,受人欢迎到了什么风光入迷的地步。这在苏联芭蕾舞演员乌兰诺娃、别列谢茨卡娅少数几位“明星”外是绝无仅有的盛况。梅先生附我耳边说,他们也许把您当成我,他真会开玩笑呀!
吃过夜宵还不上床睡,就聚集在梅的房间畅谈演出成功与否和外边反应,以及白天与戏剧界人士记者往返,好记下来——这多半由上沅先生和李斐叔(梅的秘书)担任,我也从旁协助,真可谓“傍了”梅边了。
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梅兰芳
梅在莫斯科除和斯坦尼、丹钦柯作过个别拜访外,也去卡梅尼剧院访问塔依洛夫夫妇、梅耶霍德戏院看他夫人演《茶花女》,有一次竟碰到流亡到苏联的德国戏剧家、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。他可说每场不拉地来看梅的戏,可惜无缘看我介绍,因此并未真正识荆了。其实布莱希特是我老师特列恰可夫(《怒吼吧,中国!》《邓惜华》)的作者),特列恰可夫北伐时来过中国,并在“北大”“俄专”上过课,自认是我的老师,因此和我有“师生之谊”。他的下场已在爱伦堡《人、生活、岁月》书中披露被清洗,这里就不赘述了。特列恰可夫曾陪梅先生去苏联影协看到爱森斯坦并留影为念,这张照片有耿济之兄。可惜也遗失了。前些年《艺术界》主编胡晓秋从“上图”借印了一张给我转寄给黄宗江请他转交梅绍武,也已浮沉渺无下落。最近看到耿鸾之在《新民晚报》写短文记她大哥耿济之和梅先生交往,也说明有一张与戈公振、梅、莫洛托夫的合影,也在“文革”中抄去。就我记忆当时外长是李维诺夫,耿鸾之记差了也说不定。戈公振对梅访苏极其热心,约我同访戏剧舞台协会,洽谈演出场所、住宿等安排。戈先生是名记者,做事极为精细,这点宝权可说是有乃叔遗传,他俩连书法也几乎完全一式一样,未必宝权有意临摹老叔的吧。公振先生喜欢跳舞,所以和眀星公司的女演员胡蝶常到“都城”翩翩起舞,有好心人居然想给戈老先生作伐,岂非笑话!
梅兰芳、胡蝶同时访苏,一戏一影,如臻其妙。胡蝶在宴会后还唱了一段《汾河湾》(西皮原板)自称是学梅先生呢。自然不敢说是亲授,只能算“私淑”而已!
胡蝶与梅兰芳赴苏前合影
梅先生演出前游览市区,曾特地非常庄重地到列宁墓敬献花圈,这张照幸好还保留下来,已见我《记曾收留在梅边》的短文。梅戴皮帽穿皮大衣,可想那时莫斯科虽属早春,还是料峭春寒。我陪他上旧货商店和文物商店买点纪念品和零碎小摆设,他说回国后好送送亲友。我有一枚普希金铜币纪念章,他很喜爱,向我要去说:“您给我也要,不给我就不用客气地要了。”这个纪念章不知尚在人间否?前面刻的是普希金半身像,后面镌了他的诗句:老天没白白把七弦琴托付给我。
莫斯科俄式大菜很地道,但吃多了也会生厌。有一次梅忽兴食炸酱面之念,莫斯科没有甜面酱又无人会擀面条,只好由我老伴贺翘华代劳,用酱油和面,以充炸酱,买了些俄制面条,请了他和余上沅(张彭春已随剧团由海参崴回国)在我家胡乱吃了一顿,梅赞不绝口。我后来听冯耿光老先生说,这回吃面的新闻还专门打了电报回来报告,登了《申报》呢!
梅先生很爱绘画、书法、养花饲鸟。在无量大人胡同住所时常有画家、诗客往来。我的岳父贺履之是梅宅画友常客之一,他给我一封信也是仅存的他的封信,上面写的是:“效鲁晤畹华时,烦为我问好,伊曾向我索画,回国后当相赠也。”
贺老是画家兼诗人,又写过一部戏曲叫《海侨春》,他当时在北京是和萧厘泉、萧谦中、陈师曾等办有画学研究会,和金拱北父子的“湖社”是当时北京有名的两大画社。梅也曾对我爱人说,您会画是老太爷教的吧?几儿也赠我一幅好吗?贺先生当年在北京和梅学画老师汤定之老先生齐名,有“二之”之称。
梅先生的秘书我如皋同乡李斐叔先期随剧团,由张彭春带队从海参崴回国,这时期梅的笔头工作,如给人写回信、打回电、照片题字,只好由我暂时滥竽充数了。梅和南通张青庵交情很深,李斐叔的字也是学张状元的,他跟梅学戏也是青翁作介。我的字是学魏碑,与青翁体也即梅体迥乎不同,这可难了。信上笔迹人家一看就知“大非昔比”了。
爱森斯坦为梅兰芳拍摄《虹霓关》片段
有的文章提到姚玉芙也跟梅访苏,恐出误传。出国对很多人是苦事,不会讲外国话嘛。徐老兰沅即对我发过牢骚,说咱们上街成了哑巴,幸亏有好的华侨陪伴,代买些纪念品。妙在这些华侨习惯叫好而不爱鼓掌,梅上演时,楼座的华侨大声叫好也是一绝,洋人叫好只是 bravo(喝彩声)而非“好”或“呃”。这也成了苏都奇闻,咱们侨胞大声叫好也大为扬眉吐气,为此一代大师成功演出感到骄傲。
梅先生1950年代再度访苏,拟说仅带了伴奏音乐录音磁带,效果当然比不上1935年的全班文武场面了。1950年代梅先生请我看葆玥、葆玖的戏,并对我说今后不兴男扮女,可葆玖姐弟都爱好,一演须生一唱旦。其实两位成就都不错,葆玥还是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学生,谙习外语,唱腔受李桂芬亲授,也极迎刘鸿声和孟小冬,嗓门之高也不同凡响。
我1958年调皖,1961年曾到过北京,可惜无暇去护国寺街看望梅先生,1950年代某年在我家吃饭后又在一位刘医生家里同过席看日蚀,以后即未再见,每想到他的音容笑貌、待人接物的诚恳厚道,很懊恼在上海时没多和他接近,向他学习做人。
有一次他演《白蛇传》,或是《洛神》,下戏后李释戡老先生还陪我到后台看他,正在卸装,一看到我说:“您发福了。”还约我去他家吃夜宵,我因次晨有课要上江湾复旦授课,婉辞了。梅先生对我很厚,要他画扇说要好好地给画又说:“明儿个我得好好请您吃一顿……”1937年我回国探亲,他特地乘车到模范村接我到冯耿光先生家晚餐,尽管他那时正患感冒,冯先生一再叮嘱要保重,可他还是请我吃上一餐美馔,可见他对朋友情深,所以能团结人,也从来不背后议论人家长短。这些都值得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中“文人相轻”成了第二根性的人好好学习吧。
梅先生在抗战期间隐居沪上,蓄须明志,坚贞不屈,高风亮节,足为人矜式,他和我父执叶恭绰老先生合作,一画一写。叶老也同样从香港回到上海“孤岛”,不受伪职,以卖字为生。梅画叶字可称双绝,我有他们书画的扇面,可惜不是合作。叶先生的书法苍劲雄迈,海内早有定详。梅的画自成一格,唐云兄说不像双于道人汤定之。唐和梅是在我家便宴席上认识的。可梅先生却自承是汤的嫡传,在他京沪宅子厅上所是汤老的画幅,未逾老师规范,可能是他自谦,不忘本师吧。他和吴湖帆、欧阳予倩、周信芳都是甲午生人。吴湖帆送他画上款写作“庚兄”,他们几位同年生人虽在沪西一位朋友家里合影,让我父冒鹤亭坐在中间,因他们出生之年正是我父中式之岁,这也算是一段佳话。
甲午同庚千龄会合影
梅收藏的文物是有选择的,着重在有关文学、戏剧、舞蹈方面。我送了他册精装芭蕾舞巨星A ·巴甫洛娃的小传画册,绿缎封面,选用佳纸精印,照像图片精美清晰,还是十月革命以前印行的,在苏联当然也是珍本。我原藏有梅先生剧照多帧,是他送我老伴。记得他拿出几十张照片让老伴挑选然后亲笔题名,说:“就这些,请您随便挑吧。”可惜这些名贵剧照都遭洗劫,不知尚在人间否?
过了快二十多年,我的小女儿冒怀管那时还念初中,对他说:梅伯伯我要您的照片。梅连声说,好好一定给你。我记得我挑了一张《霸王别姬》剧照,梅说:不好,送给九姑娘还是挑张漂亮的。随手拿出一帧《洛神》剧照,题了“送给君慧小友梅兰芳”,并和她合影留念,可惜光线太差,拍得不理想。我女儿还拖两条小辫子呢,现在她已四十开外的人,身在外国学习。
1981年和她同访西旧帘子胡同梅先生寓所,人往空留遗照在,我们在梅先生伉俪相前默念致敬。赶上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,梅派传人连续演了他生前得意之作。我和姬传老人在剧场并排坐着,不无人往风留之感。幸好葆玖能继承父业看到他的《穆桂英挂帅》和与俞振飞先生合演的《奇双会》,恍如梅先生仍在轻歌曼舞,葆玖跟他爸爸真音容毕肖呀。
梅先生在苏联深受欢迎,对东方艺术团体来说,可以说是盛况空前。谁说俄罗斯人看不懂中国戏曲。使我明白一切艺术都有相通之处,而且从“通感”来说,“听不必以耳,视也未必以目。音乐有颜色可以看到五彩缤纷,舞蹈更有代表语言。”
我尝试放了余叔岩的《战樊城》唱段给VOKS一位法语专家听,他从(旋律)“一事无成而鬓斑,叹光阴一去不回返”听出哀怨悲愤之音。我个人也有过类似的遭遇。有一年去西德看望国民党元老胡汉民老先生,我到店里买点什么,一进门店主却用俄语问我要什么?我那时的服装完全是欧式(非苏联式)配备。我问白俄店主怎知我懂俄语。他说,他感觉到的,即闻到什么俄国味吧。先生的唱也未必人家完全不能欣赏,至于做工妙可传神,俄国观众是全心微笑报以热烈掌声,而且鼓在节骨眼,谁说异域没有知音呢!
(《叔子诗选与知非杂记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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